张克鹏纪实文学:裴春亮(长篇连载八)
文:张克鹏
裴春亮同志简要事迹:裴春亮,男,汉族,中共党员,现任河南省辉县市张村乡裴寨社区党总支书记、裴寨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十九大党代表,第十一、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共河南省第十届委员会候补委员,新乡市人大常委。
第 三 章
三、有俩臭钱烧得你啥都忘了
那些年,为了攀富裕,攀荣耀,裴寨村很自然地凸显了自己的特点:家族矛盾愈演愈烈,家族间的鸿沟愈挖愈深。
家族鸿沟的出现,是基层政权不稳定的直接根源。裴寨村家族鸿沟形成的主要原因,除了老四门之外,还有十年“文革”期间派别之间斗争的因子。本来十年“文革”是打乱了家族观念,十年动乱结束后,几个上了年岁的人,痛定思痛,大梦初醒般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煮豆燃豆萁的错误。于是,就搬出祖宗遗训,千方百计又把家族的意念树了起来,这样一来,他们家族的团儿一下子抱得更紧。加上铁爷、大红他们缷任后裴寨村出现的政治上不太稳定的局面,所以,家族的鸿沟就越挖越深。他们误认为,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紧系于家族的旺盛。特别是到了新世纪初,这种现象已经在裴寨村发展到了高潮迭起的地步。他们以家族为载体,结成了一股股势力,处处以家族利益为中心画圆。一个家族的内部自然要产生一个族长式的核心人物。村委会换届选举时他们不顾一切地为家族竞争选票,平时争地界,争宅基,动不动就引起家族之间的矛盾。三天两头出现口舌战争。这种格局的形成,让小村的发展举步维艰。这几家想搞一座小耐火砖厂,本来所有手续都办好了,最后因为需要占别人一个地边,需要糟害别人一垄庄稼,本来可以说开的事儿,因为家族意识参与,立刻变得阴云密布,雷电大发。你争我吵,你扯我拽,那种惨烈的场面,就像是准备好的一席酒菜,立刻遭砸!张三家想办一个养猪场,需要开一条新路,这条新路冲了李四家的地头,张三与李四不是一个门,李四不同意。张三说:“我赔你产量行不?”李四说:“不行!”张三说:“我知道你骨子里就是害怕我比你富!”李四说:“你别他妈的只说自己过,不让别人过!你阎王爷不嫌鬼瘦!你就说我害怕你比我富!你就说我小肚鸡肠!你能咋我?我说这路你开不成,你把老天爷搬来,还是开不成!这是我的责任田,党中央的文件上说了,五十年不变!”再接下来,张三的猪场建不成,张三发烧般张罗了大半年,他能不打心眼里恨死李四?两个人一恨一瞪眼,便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去努力。努力的结果是各自寻找自己的势力和靠山。于是,他们就只向家族这棵大树上靠。这样一来,形势所迫,每个家族都渴望出现一个能够掌管小村命运的人物。他们觉得,只有家族中出现了能够掌管小村命运的人物,他们才可以在小村里扬眉吐气。这样一来,每个家族,都会自然地捍卫那个核心人物,而核心人物的任务,就是把村委会主任的位置争到手!因此,每次村委会换届,是裴寨村四大家族斗争的最高峰,也是最不安定时期。这种不安定通常要延续到换届结束。新上任村委会主任的头脑,开始是清醒的。为了村内稳定,努力维持平衡,尽可能做些公正、公道之事。然而,这一局面维持不了多久,新的动乱隐患,便悄悄滋长。滋长原因,一是村委会主任本家族内部那些欲望没有达到满足的人,欲望升至报怨。二是其他家族那些不甘心失败的人。从骨子里开始抵触、反对,整天把两只眼睛睁得铜铃一般,或找问题,或有意地制造事端。找到问题和滋生出事端后,他们就开始向上边反映,先是用匿名信上访,再是组织人集体上访。他们通常把这个过程称为三阶段。第一阶段叫阵痛斗争阶段,第二阶段叫短暂僵持阶段,第三阶段叫针锋相对阶段,也叫白热化阶段。一旦到了白热化,其局面就很难控制了。
那些年,裴寨村的家族斗争像翻烧饼个儿一样,由于这种斗争不断地出现,不断地升级,导致村委会主任的更迭走马灯似的。因此,村里的公益事业发展不起来。这届村两委会正想带领村民修水渠、建学校,结果他们的工程还没有搞起来,村班子就被蠢蠢欲动的下一届力量,搞得疲于招架。阴云密布的场景,使他们不得不在建设项目搞到半拉子的时候,心怀失望。这时,村委会主任干脆率先撂挑子,其余,树倒猢狲散。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村里好不容易搞起一座小煤窑,因管理无方,经营无绪,不但村里的经济力量没有达到加强,相反,矛盾加剧,闹得村里局面按下葫芦起来瓢。选举数次不成功,村委会主任难产。
那些年,裴春亮才是裴寨村真正富裕起来的人,先是传说他的资产达到了千万元,接着有人说他的资产几千万元。究竟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不仅是裴寨村的首富,也是杨吕川里的首富。
裴春亮有钱以后,不想别的,只想一心一意报乡恩。那些年,只要过去有恩于他的人,家里有什么困难,诸如看病、儿子上学之事,找到他,他出手大方。少则几百元,多则上千上万元。那股慷慨劲儿,让人瞠目结舌。在村民看来,这样的义举,若不是家里真有几千万元,岂敢那样做?用八贤王的话说,这叫做一掷千金!可让裴寨人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儿是,裴春亮为啥不在村子里盖一座大宅院、高门楼。开始的时候,村里的人对裴春亮的思想有过种种猜想。有人说:“裴春亮那么富,他不是不盖,他一定是要等到全村人盖足了他才盖!这叫做不鸣则已,一鸣冲天!不盖则罢,一旦盖起来,不仅前五百年没有,后五百年也不可能有!这是春亮的性格!”也有的人说,“裴春亮有可能将来要盖一座金瓦高门楼,他有那么多钱,钱多了好弄啥!”后来,裴寨人听说裴春亮在县城买了一套很平常的单元房,他们才想到:裴春亮的人生目标,根本没有在大宅院、高门楼上!
裴春亮本来在实现自己人生目标的道路上发展得很好。可一不留意,他就被烦恼的事儿缠上了。先是他那个家族的主心骨式人物去县城找他。享用了裴春亮的好酒好菜好招待之后,就以本家族间的那副古道热肠和裴春亮谈心拉家常:“春亮,咱们可是一个门,一个祖宗身上的一股血呀!你现在有钱了,认识的当官人多了,你可得生法在下一届村委会换届的时候,在咱这个门里拽出个村委会主任来!到时候,咱门里的大人小孩都会感谢你!”裴春亮说:“咱们得考虑咱们这个门里有没有这样的人才?如果有这样的人才,我当然可以拽!没有这样的人才,我拽谁?再说了,我也不习惯你们这种东门西门南门北门的说法!”那人说:“啥人才不人才的!干个村委会主任,也不是当省长、县长!顶个脑袋就行!”裴春亮说:“你说得不对!村委会主任就得保证把大伙儿带富!单纯贪婪那点权力和地位可不行!”那人一听这话,就有点不大乐意:“春亮,大道理不用你讲!村委会主任能出在咱门里,将来谁都不吃亏!”裴春亮说:“啥门不门的?现在是共产党领导,村委会主任必须有能力把全村治理好!你的看法,我不同意!”接下来,是这个门里的长者挨着个儿来求他:“春亮,一拃没有四指近!现在咱村这局面,咱门里不出个村委会主任要吃大亏!”裴春亮说:“话不是那样说哩,主意也不是那样想哩!想富,想发展,单在窝里斗可不行!”
裴春亮越是给他们讲大道理,他们的心上越是恼火。到后来,他们就肚子里憋着一股火气走了。他们一拐过胡同口就说:“有俩臭钱,烧得你啥都忘了!”
四、孩儿,再去找你春亮爷吧
裴寨村街中心的老井西边,有一个豁豁牙牙的小院。小院的街门,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小门楼。门楼的脸上,用红砖镶着;门楼的后边,用的全是泥坯;门楼的顶上,是白灰和青石碴构成的小槌棚。院子里有座堂屋,根据堂屋的容貌判断,屋龄少说在七十年以上。房檐全是那种古老式的蓝色小瓦构成,大概因年代久远,房檐上的小瓦,早已变得稀稀落落。墙壁上布满了一道道深沟,有些地方的沟深得可怕,像要将墙壁穿透。院子的东南角,是一间小灶房,小灶房的顶上扣一个小小的、脱了底的沙锅,那是做烟筒用的。小灶房由土坯构成。院子的西南角,是个茅房。历史进入新世纪,这样的小院在有些村庄里,早已作为见证贫穷年代的古迹用了,可是在裴寨村,住着类似小院的人家还不在少数。
这个小院的男主人叫裴池,女主人叫宋秀妞。男主人健壮如牛,女主人贤惠、泼辣、能干。他们一生抚养了两个儿子,本应该是一个幸福美满之家。然而,人有旦夕祸福。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无情的上天突然砖头般把灾祸砸到了这一家人的头顶上。于是,命运之神在这里演绎了一出让人痛彻心肺的悲剧。
上天降临悲剧的时候,往往像睁着眼睛一样,专找晦气人。那一年他们的大儿子,大学刚刚毕业,正竭尽全力地四处奔波找工作,却又四处碰壁。他们的二儿子刚刚参加了高考,自感高考成绩良好,等待录取佳音。同时也担心家里经济困难,即使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大学梦也难圆。这日子本来就是在忧重于喜的渴盼和等待中熬煎,没想到,那灾祸偏在这个时候无声地落了下来,打靶也不会那样准。
那天,宋秀妞的二儿子接到母校一个电话,说是让他立马到学校去一下。这个时候接到母校的电话,不用说首先想到的是录取通知书来了。他高兴地骑上自行车飞奔到了学校。结果不出所料,他拿到那张录取通知书后,激动得就把家里没有钱这件事儿暂时给忘了。他想:“父母早就说过:‘只要能考上,钻天拱地也要供二孩儿上学!’”
他急切切地朝家里跑,他要先给家里报个喜儿。可是,他还没有跑到家里,就听到了父亲在煤窑上出了事故的消息。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如同五雷轰顶。他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到了家门口的时候,见母亲、哥哥正哭着从家里跑出来,他知道听到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的心开始颤抖,一阵紧似一阵,他的腿开始沉重,沉得就像注入了半桶铅。他又慌慌张张地到了医院,见父亲正在抢救,立刻就有了一种晕倒的感觉。他想:“我的大学梦飞了!”
一时间,他像傻了一样,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被他无意识地揉成了一个团儿。裴池是在窑底下过天井时,不慎被千斤重的煤罐子砸翻的。千斤重的煤罐子,从几十米的高空,带着强大的惯性砸到一个人的后背上,犹如一头大象的蹄子踩住了一只蚂蚁。如果砸在要害部位,结果只有一个——死亡。这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所以,大人小孩儿都感到裴池命悬一线。
宋秀妞的二小子,之所以无意识地把通知书撕了也是有原因的。潜意识告诉他:“以前我家的境况虽说不好,但毕竟父母都健健康康,即使我上学负点债,有父亲那根擎天柱顶着,天,总不至于塌下来。如果父亲那根擎天柱倒了,家里这片天岂有不塌的道理?倘若天塌下了,我还咋上那学?”一个中学生的思维,难免是那样地单纯!接下来他又想:“上不了学,说不定我将来也得像父亲那样去下煤窑!”想到这里,孩子就拼命地哭,拼命地痛恨自己命苦。
在开始的时候,宋秀妞吓得浑身上下筛糠一样,尤其是跑到医院后,瞧见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慌慌张张地跑进抢救室,她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可等到大家把她唤醒后,她渐渐就想到自己应该坚强地活着。她想:“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既没爹又没娘!孩子们还小,孩子们的好多事儿,都离不开我!”
宋秀妞想清楚以后就站了起来。她先抹了抹眼睛里的泪水,把目光落在了二儿子的脸上。二儿子看着母亲的那双眼睛,一下子哇地哭了。“妈——我考上学了!录取通知书来了, 可……” 孩子说不下去了。
宋秀妞抱着儿子说:“孩儿,别哭!你们的大事儿还没有办一件哩,你爹他不会死!孩儿,别哭,有妈在,一切由妈顶着!孩儿,你把通知书让妈看看!”儿子哭着把手里的通知书递给母亲说:“妈,别看了,学费六千多,加上住宿费、资料费,共计近万元吧,妈,这学我不上了!”
儿子说着,把一个揉得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递到了宋秀妞的面前。宋秀妞发现,录取通知书的下半部分,已被儿子撕了。看到这一切,宋秀妞的心窝里像猛插了一刀样难受。她想:“我无论如何要让儿子上学!”可接下来她又想:“假如他爹就这样走了,假如他爹成了个残废,我拿啥给孩子交学费?”
宋秀妞拼命地想着能到哪家借点钱。想着想着,她就想起一件事儿,前几天她在街上听李家枝说,前不久她用架子车拉着丈夫裴清波和生活用品,去县医院看病,路上正好遇见裴春亮。裴春亮从车上下来,拦住他们说:“现在是啥年代了,你们还拉着架子车去看病?”
李家枝当时被裴春亮问哭了。李家枝哭着把生活上的困难诉说一番,裴春亮听后,抹抹眼睛里的泪花花,从身上掏出五百块钱,塞到李家枝的手里说:“先去看病,钱不够,给我打电话!”
宋秀妞想:“都到了这一步,孩子上学的事儿,只能去求裴春亮了。”她说:“等你爹的病稳住了,我去求你春亮爷。”孩子有点懂事了。孩子说:“春亮爷挣钱也不容易,这么多人都去找他,人家也不是唐僧肉!”宋秀妞说:“现在,咱就这一条路可走了!”
几天后,裴池的命算是保住了。但落下个腰椎严重损伤的后果,成了一个半残废。宋秀妞抽出空,到县城找到裴春亮。裴春亮听说这件事儿后,不仅给孩子凑足了学费,还安慰宋秀妞,家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来找他!宋秀妞感动得不得了!可是,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命运的恶魔对自己的疯狂行为并不满足。宋秀妞一家还没有走出那场灾难的阴影,它便又张牙舞爪一般朝着宋秀妞一家走来。
同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候:宋秀妞的二儿子该交第二年学费。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裴池突然脑中风被送到了医院。匆匆从学校赶回来的二儿子,见父亲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扒住病房的门板,再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宋秀妞知道孩子的苦处,走过来对孩子说:“孩儿,别怕!你爹你娘给不了你钱,有你春亮爷在,他会让你上学的!孩儿,再去找你春亮爷吧!”
作者简介:
张克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河南省新乡市艺术创作研究所副所长,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纪实文学《裴春亮》一部,省级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长篇小说《吐玉滩》中国作协、河南作协开过研讨会讨会后,省台播出。长篇小说《热泪》,中国作家网连载。创作戏剧二部,其中,《王屋山的女人》获省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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