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鹏纪实文学:裴春亮(长篇连载二)
文:涨克鹏
第 一章
一、迷迷瞪瞪长成了个人
裴寨村的东边有一道深沟,沟的两侧,是两块高低几乎相等的开阔地。因此,只要太阳一出来,首先得到阳光的就是这个地方。
让时光倒流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村民们在寒冬和初春的日子里,出来干些打柴、捡牛粪之类的活儿( 在那个年代里,农民除了挣工分,干什么都是资本主义 ),都喜欢早早地来到这个地方等待阳光的温度。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春天。
一条土堰上,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正挥动着一把七八寸长的锄头,汗流满面地想把一个树疙瘩刨回家里。
一位三十多岁的小媳妇儿,睁着笑眯眯的眼睛朝着刨树疙瘩的中年汉子走过来。相距丈把远的时候,一边在地上打着猪草,一边问道:“裴义叔,听说你家又添喜了,是个闺女呀,还是个小子?”
中年汉子停下手中的锄头,站在那里,用手指头刮一下脸上的汗珠子,甩到地上说:“添啥喜?添愁!本想再要个女儿,偏偏是想啥不来啥。”
那年轻媳妇儿说:“儿子也好!长大了,能干活儿!”
裴义说:“好个啥哩?将来光给他们娶媳妇儿,就把人愁死了!”
裴义是裴春亮的父亲,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对话中提到的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就是裴春亮。
如实讲,裴春亮来得也真不是时候。他的上边已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那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里,一个顶天立地的光棍汉一年的口粮也就是二百来斤,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要养活一个七口之家,生活的窘况可想而知。
大凡每一个人对自己幼年时期都没有什么印象,因为那个时候处于生命的混沌期,饿了噙着自己的手指头也能当奶吃,喊着叫着也能充饥。裴春亮的深刻记忆是从四岁开始的。一次,他记得母亲把一个粗粗糙糙的饼子送给他。饥饿的本能,让他对食物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可放到嘴里,却怎样也咽不下去。后来,母亲告诉他,那饼是小柿子面做成的。他自己回忆道:“那些年,家里的粮食确实不够吃,每年小柿子落蒂的季节,姐姐、哥哥他们都要早早起床,摸着黑去柿树下捡那些生涩的小柿子,母亲用刀把它们切成片,在太阳下晒干,再用石碾把它们碾碎,条件好的家庭,掺进一点红薯面,条件不好的家庭,什么也不掺。我家当然什么也不掺!”
从那时候开始,裴春亮就恨透了饥饿,恨透了贫穷。贫穷让他产生了愤怒,贫穷让他变得超常地敏锐和勇敢。也许是天性所为,裴春亮打小就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然而,对于一位稚嫩少年,愤怒又有何用?生活给予他的除了饥饿,也只能是饥饿!除了贫穷,依然是贫穷!
在那些日子里,他生命的河流也只能在贫穷的沙滩上朝前流。因此,饥饿成了他对那个时代的深刻记忆。
裴春亮的父亲目不识丁,教育孩子们的方式就是讲故事,讲他似懂非懂的戏文。也讲些《 三侠五义 》 《七侠五义 》 里的片断。但讲得最多的还是本村清末那几个闹腾得最厉害的人的故事。裴春亮的母亲当时对春亮他爹讲故事有句精确的概括:“三句话,就转到了裴寨街那四座青瓦门楼上!”所以,在裴春亮混沌未开的脑海里,既装载着生意人的精明、智慧,村秀才夜读医书的恒心、大志,又装载着草莽英雄、行侠仗义的肝胆。接受了这些教育,裴春亮那块稚嫩的心田上,就鲜花、毒草共生。这一切,幼小的他并不清楚。真正应了民间的一句话:“他只知道吃饱了不饿!”加之贫穷的恶浪一波一波地向他冲来,使他在匆忙成长的慌乱中,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仔细地甄别良莠。饥饿让裴春亮,只想着一个吃字。他把所有的聪明都用在了这个吃字上,尤其是他看了电影《小兵张嘎》之后,他一下子找到了一种感觉:“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我得像嘎子对付日本鬼子一样对付饥饿!”他决定把身边的伙伴们组织起来,把他们变成一支专门同饥饿作斗争的队伍!母鸡会下蛋,鸡蛋可以换杏吃,他认为这是个机会。他没有想到,母亲为了不让一家人吃淡饭,正等着用鸡蛋到商店里换盐吃,这一切他根本不考虑。也许,人到了生命难以维持的时候,一种很本能的天性,自然就暴露了出来。只要他发现哪只母鸡上窝,他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盯着!等到母鸡从鸡窝里走出来,尚未来得及红头涨脸,破开嗓子,邀功请赏时,他就机敏地将鸡蛋拿了出来。这一招成功后,他就给他的伙伴们分配任务,每个人必须每天从家里拿出一个鸡蛋!接下来,他成了一位可以为伙伴们找到求生真理的功臣,被大家推举为“领袖”。裴春亮说:“西地二队的茄子全是紫色的,生茄子配着大葱吃,好极了。看茄子的魁妞爷耳朵和眼睛都不大好使,我去那里和他说着话,你们钻到茄子地里拽!记住,你们拽来茄子,等我验过后,分给大家一起吃!”伙伴们对他的召唤,由衷响应。结果,偷茄子成功!大家乐融融地饱餐一顿,裴春亮的统帅能力再次得到了验证。接下来,他又想到了邻村苹果树上的苹果。苹果园的周围全被圪针墙挡着,圪针墙又高又厚,伙伴们钻不进去。裴春亮的眉头一皱,用铁丝在竿子的一端绑上一个圈儿,套住苹果后,用力将苹果拽到圪针墙的外边……
后来,裴春亮的行为,触怒了他那位善良的父亲。他的父亲就像痛斫树腰上的杈子样,噼里啪啦地对他进行了一番修整。在严父的教育下,他骨子里的另一面就显露了出来。他从小就带有烈马一样的刚性。加之又受到了种种演义里那些英雄们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的熏染,他从小就看不惯谁欺负谁的现象发生。大概在他八岁的那一年,一邻居仗着自己的男人是村干部,浇地的时候,硬是不讲理,一定抢在另一邻居的前边,气得这家邻居哭着找到裴春亮的父亲诉说委屈。站在一旁的裴春亮,听了这件事儿后,就愤愤不平地要替那位邻居出气!
强烈的正义感,使裴春亮非常渴望自己快快地长大,转眼间两年过去。十岁的裴春亮,虽然思想还不完全定型和成熟,但他已经有了男子汉的雏形。正义感时常会像一堆烈火样在他的胸中燃烧。他听说邻村有几个比自己大一点的年轻人,仗着地头蛇的身份,经常在村头小桥的下边拦截外地的窑工,逼着他们买吃的,他就想把这帮东西治一治。
一天,他带着他的一帮伙伴胖墩(裴龙翔)、裴水山、裴二龙等,早早守在小桥的周围。
等到夕阳西下,鸟儿叽叽喳喳地入巢。他们发现几位外地窑工被几个青年拦住搜身。
就在大家将要冲过去的时候,裴春亮突然想:“跟他们真打起来,仅凭我们几个小孩子,肯定要吃亏。”于是,他就让伙伴们站在高处,齐声大喊:“这里有人打劫——”
那几个地痞听到他们的喊声,吓得狼狈逃窜。
后来,当不少人在裴春亮的父亲面前夸赞裴春亮的时候,他的父亲总是这样说:“他爹没材料,俺家春亮也是迷迷瞪瞪长成了个人!”
二、咱们家的天塌不下来
裴春亮做梦也没有想到,自从他看着乡亲们将他那十八岁的三哥装进棺材后,他的学习成绩会以铁球落地的速度下降。不管老师的面孔多么严肃,声调多么尖厉,他的眼前都会有母亲那头白发和那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的影子在晃动。他再也忘不了那个让他全家人心碎的时刻。
那天他和往日一样,在学校里,作业刚刚受到了老师的表扬,正蹦着、跳着跟他的伙伴们欢快地追逐着回家。可是,刚一走到自家的胡同口,就听到了母亲那肠断气绝般的哭声。他想:“我妈为什么哭?”
他跑着回到了家里。见家里站满了人,村支书裴德福和老支书铁爷、老村委主任大红他们都在。他从人缝里挤进去。接下来,他就看到了怎样也想象不到的一幕,他被那一幕惊呆了。一向嬉笑可爱、人强马壮的三哥,脸上盖着一张草纸,直挺挺地躺在一堆谷草上。母亲、姐姐和哥哥,所有的亲人,都哭成了泪人儿。他一下子明白:“三哥死了!”三哥是在煤窑上干活儿的时候触电致死的。
裴春亮顿感家里塌了天似的震惊。他一脸泪花儿抱着寻死觅活的母亲说:“妈,三哥走了,有我们在!我们会养活您的!妈——”
……
裴义老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含悲载恨地将自己的儿子埋在了远处的荒山上。
按说,一场灾难的阴影就该过去了。按说,命运的魔鬼已经把裴春亮这一家子折腾得够苦了。好端端的顶梁柱子,说折就折了。可谁知,上天并不因此而罢休,好像裴家还欠它好多似的。两年后,一次更加残忍的灾难再次降到了他们的门庭上。裴春亮正值盛年的二哥,年关遭车祸死于运输途中。噩耗传来,裴春亮的母亲当场就急得昏厥过去,裴春亮的父亲只想用头朝树上撞。刚刚懂事的裴春亮,感觉一下子山摇地动五雷轰顶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家子到底哪些地方惹恼了上天,上天才要这样残酷地折磨他们?裴春亮再次跑到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抱着母亲说:“妈,您别怕,有我!有春亮在!”小小的他,竭尽全力使自己镇定。可当他强睁着迷茫的泪眼,去寻找母亲那副苍老的面容时,突然发现,母亲早已不省人事。裴春亮握着母亲的手,感觉透凉透凉。他大声地唤醒痛苦中的父亲、大哥和姐姐:“爹,俺妈不行了!哥、姐,咱们快去找医生。”后来,多亏乡亲们呼唤和抢救,裴春亮的母亲才算醒了过来。
从此,裴春亮的母亲便整日在思念儿子的泪水中度过。裴春亮的父亲天天处在郁郁寡欢之中。为了减少二老的痛苦,裴春亮天天生着法儿讨二老欢心。一段日子过后,裴春亮终于看到了二老脸上的平静,那颗悬着的心也总算着了地。可是,就在这时,二嫂又要改嫁。这不仅又将裴春亮父母心上的伤疤撕开,更等于是在伤口上狠狠地搓上一把盐。他们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他们先是整日地长吁短叹,以泪洗面。再是渐渐地心病缠身,卧床不起。然而,魔鬼似的上天,就是这样残酷,当它要把灾难降临于你的时候,并不想你是否能够承受得了。
裴春亮的二嫂改嫁后,在裴春亮的父母于死于活中,总算折腾出了这一劫。为了宽慰母亲,同时,出于对二哥的一片忠心,裴春亮抱着刚刚几个月的侄儿,对全家人说:“这是我二哥的一条根,为了二哥,无论再苦再难,我也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
孩子小,不会吃饭,又没有奶吃。裴春亮就借钱给孩子买奶粉,借了东家借西家。春亮说:“为了孩子,再苦再难,再大的债务我也顶着!”
也许裴春亮不应该说再苦再难这句话,更不应该那样坚强地抚养二哥的遗孤!也许他应该像泥样瘫倒到地上,让生活的苦雨任意地鞭打和冲刷,最后无言地消失殆尽。也许那样,上天就看不到他那桀骜不驯的个性,就不再跟他较劲,不会再把后边的苦难加给他。
裴春亮的二哥走后不到半年时间,他三十八岁的大哥又患脑中风,偏瘫在床。家境本来就困难的大哥,遭了这一劫,等于是一步迈进了枯井里,想不死都难。他的大哥从昏迷中醒来后,看着大嫂那张灰色的脸,再看看痛苦中的父母、两个女儿和年幼的弟弟——裴春亮。他想:“我怎样也不能再活下去了!我若是死了,兴许对他们是一种解脱,我若活着,拖累一家人不能活!”想到这里,他的大哥就有了寻死的念头。先是割脉,不成,又想着触电,再不成就用自己的头朝墙上撞!这一切,裴春亮都看在了眼里,一次次都是他眼含热泪阻止了大哥。裴春亮对大哥说:“哥,甭死,你死了,不光咱爹咱妈受不了,两个孩子多可怜!只要你活着,孩子们进门总有爹喊!”
裴春亮的大哥听了他的一番劝说后,双手抱着裴春亮大哭起来。大哥一哭,裴春亮咋能止住心中的泪水激荡?弟兄两个抱头痛哭一场后,一个“一定要坚强活下去”的念头,溶入了他大哥的血液里!
“是!坚强活下去!”裴春亮的大哥以抗拒者的心态,对上天发誓!
可是,就在裴春亮的大哥刚刚发誓后,裴春亮的大嫂因不堪生活重负,抛下丈夫和两个女儿,悄悄地离家出走。灾难对这一家子的再一次降临,立刻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原有格局。首先是他的两个侄女儿,大哥注定无力照顾,大哥每月的吃药钱、生活费,全要靠裴春亮承担……那时,裴春亮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加上二哥的遗孤,裴春亮需要抚养三个孩子。除此之外,他还要给大哥和父亲看病,生活的千斤重担,全压在了裴春亮那副窄窄的肩膀上。
裴春亮的大侄女,虽只有五六岁,但聪明的孩子已经开始为小叔担心了。孩子抹抹眼睛里的泪水说:“小叔,您放心,我爸有病,我妈走了,今后我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照顾好弟弟和妹妹!”
孩子那掏心掏肺般的诉说,让裴春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把侄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把脸背过去,抹抹脸上的泪水说:“放心,孩儿,有小叔在,咱们家的天塌不下来!”
三、此恩不报誓不为人
公元一九八七年的中秋,老天爷像是有意不让人有一个好心情似的。连着半个月不见日头,哩哩啦啦的细雨,时下时停,闹得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像塞着一团棉花那样难受。
在这个秋天里,裴寨村最难受的人家,莫过于裴春亮家。从这个月的初一早上开始,他父亲的病情开始恶化。为了给父亲治病,裴春亮到处借钱、找医生、买药,可父亲的病到底也没有治好。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老人痛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人咽气后,半天不闭眼睛。按照当地的迷信说法,死者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死者还有什么心思没有吐露出来,要么是死者至亲至近的人从远方还没有赶回来,死者还留着一个念想,便死不瞑目。出现这种情况后,要么有人去死者身边,很好地数落一番,把死者的心思说透;要么死者怀恋的亲人到场。只有这样,死者的眼睛才能够慢慢地闭上。自裴春亮的父亲病危,老人的子女一直守在身旁,包括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他们经常帮助大人们给爷爷端水倒药。现在他们更是守着爷爷哭成了个泪人儿。因此,可以说,老人至亲至近的人都在身边。这说明老人不闭眼睛的原因,大概是有什么心思。裴春亮和大哥、姐姐他们猜不出老人的心思。惊恐地议论一番后,不得不去把母亲找来。
自裴春亮的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裴春亮的母亲一直钻在灶房里很少出来。这位本来在苦难中练就了坚强的女人,在如此的打击下,也坚持不住了。先是流干了泪水,再是神情一阵接一阵地恍惚。
裴春亮的大哥因行动不便,走路还要裴春亮搀着。他们走进灶房,走到母亲的面前,望着母亲那憔悴的面容,裴春亮的心一下子碎成了百瓣。做儿女的知道,母亲这个时候,那颗脆弱的心,稍一触动就疼。母亲最不希望听到关于父亲的话题,可他们又绕不开。他们一起强忍着悲痛,收住泪水。裴春亮的姐姐说:“妈,俺爹总是不闭眼睛,您知道他的心思,您去劝劝他吧,咱不能让他到阴间做个吓人的瞪眼鬼!”
裴春亮和大哥,同时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母亲。
裴春亮的母亲愣了下眼神,愣了好长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原因,点了一下头。
裴春亮的母亲在子女们的搀扶下,走到堂屋的草铺前。
在杨吕川一带,所谓的草铺就是用两个长条凳子,架两块门板,门板上铺一层谷草,把死者放到上边。按迷信讲,这是让死者的魂灵,早早渡过奈何桥迅速升仙。
裴春亮的母亲走到草铺前,用双手抹抹自己眼窝里的泪水,开口说道:“他爹,你咋恁糊涂哩!为了给你看病,咱家里能卖的东西卖光了,左邻右舍咱也都借遍了,裴德福、铁爷、大红他们几次到公社民政所给咱要求救济,春亮这孩子为了给你看病,到处借钱,给亲戚、医生下跪,哭着求人家!他爹,你活着的时候,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你死了,棺材的事儿,咱就不难为孩子们了。人死如灯灭,早晚都要变成一抔土!他爹,你咋能说话不算数呢?他爹,我知道你心里冤屈,你来到这个世上,没有享一天福,天天都在苦水里泡着!小时候,兵荒马乱,你没吃没喝又没穿。我嫁给你的时候,家里除了这几间破房,什么也没有。后来,咱们为养活老人和孩子,你节衣缩食,一个面饼儿都舍不得吃。再后来,咱家一次次遭不幸,先是小三,再是二孩,再是……这一切,一次次都像刀子样割着咱的心!他爹,这一切我都知道。我这做娘的,跟你当爹的一样苦一样痛啊!他爹,你以为孩子们忍心让你这样走吗?昨天夜里,春亮这孩子哭着对我说,妈,要是这样打发了俺爹,我这当儿子的一辈子没脸在人前站呀!是我硬着心肠说服了孩子。我说:‘孩儿,咱把你爹软埋了,我和你爹商量好了,你爹能够想得开!过去,一条席子卷着埋了的大有人在!孩儿,为了给你爹看病,咱把家里已经折腾干了!咱对得住他了!孩儿,记住树怕没根,人怕没志。只要有志,穷是暂时的!俗话说:‘穷没根,富没苗!’等将来你们有钱了,给你爹糊一套好纸折,比着咱村那几座青瓦门楼糊,再请上一台大戏,订一班响器,给你爹好好热闹热闹!他爹,你相信,孩子将来有钱了,一定能办得到!他爹,你就甭糊涂了!席子我已买好了,是八块钱买的七尺五寸长的大席子,是白亮亮的苇子席……”
经裴春亮的母亲这样一说,裴春亮的父亲还真的把眼睛闭上了。
裴春亮的父亲刚把眼睛闭上,门外突然拥进来一拨子人,为首的是裴德福、铁爷、大红、八贤王、大龙的母亲他们,这群人少说有二十好几个。大龙的母亲端着米;细磨石他爹端着面;裴龙翔他奶奶端着盐和油;还有几个人拎着粉条和白菜。总之,没有一个人空着手来。比较特殊的是裴清波大哥和李家枝大嫂,他们一人抱了一个大南瓜。这两口子,因孩子们多,家里穷,端不出米面来。这一点,裴寨村长个人头的人都知道。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相同与不相同的安慰话。人在灾难中,见不得人同情。裴春亮的母亲,看到他们,心头一热,再次大哭起来。裴春亮和大哥、姐姐等人,一下子齐刷刷地跪到了大家面前,他们和母亲一样,撕心裂肺地哇哇地痛哭着。铁爷、大红、八贤王他们,赶快把他们拉起来,用一句又一句的衷肠热语安慰他们。裴德福对裴春亮的母亲说:“裴义叔的棺材,您就放心吧!有村两委会在,有大家伙在,不要说天塌不下来,即使天塌下来,咱们也要一齐顶着!绝不会让裴义叔光着身子走!村两委会研究过了,到地里刨两棵桐树,给裴义叔做口棺材。”
铁爷说:“不为别的,单看在解放咱这一带的时候,裴义同志抬担架,打咱村西地那口老井时,裴义同志顶着安全帽在井下拼死拼活干的分上,咱们就不能让他带着遗憾走!”
一听这话,裴春亮一家人的心里,更是有了无法形容的感动。十七岁的裴春亮,拉着裴德福、铁爷、大红他们的手说:“裴书记、两位叔老以及老少爷们都听着,今天,你们对裴春亮一家人的大恩大德,深如大海,重如泰山。春亮一定铭记在心!”
裴春亮说罢,嘣的一声磕下一个响头。
作者简介:
张克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河南省新乡市艺术创作研究所副所长,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纪实文学《裴春亮》一部,省级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长篇小说《吐玉滩》中国作协、河南作协开过研讨会讨会后,省台播出。长篇小说《热泪》,中国作家网连载。创作戏剧二部,其中,《王屋山的女人》获省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