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鹏||长篇小说《烈焰》连载二十
高天宇几乎是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县城,迷糊的原因,一是因他的心里很乱,心里塞满了许多难以理出头绪的事儿;再是因他一连几夜失眠,精力严重匮乏。现在,他以困倦的眼神看县城,觉得眼里的一切都是困倦的。就连路两旁不断随风摇晃的树梢儿,在他看来也是慵懒的,和静止的没有什么两样。他的心里什么都清楚,他知道这个世界不像他现在感觉到的那么平静,可困倦带来的视觉变化,改变了他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知道这种改变仅是一种感觉,与真正的世界相比,是幻觉上的错误,是不真实的,但他依然不能从这种幻觉中冲出来!来县城干什么?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觉得巴掌村的天地太窄,太闷!时有将要窒息的感觉,他迫不及待地逃了出来。
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感到心里敞亮了许多。在一个胡辣汤小摊前,他喝了一碗胡辣汤后,精神好多了。离开胡辣汤小摊,见对面出现了两个蹬着三轮车收破烂的老汉,边交谈边缓缓前行。这让高天宇想到了耙妞叔,紧接着就想起了甜甜托耙妞叔给他捎的那个信儿。现在,他的心情稍有松懈,心上的压力也不像在巴掌村时那样重。因此,他想清楚了这件事。他想:“这绝对是一码归一码的事儿,甜甜的事儿我绝对不能不管!甜甜跟了山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现在想把手里的钱给了晓刚,闺女想明白了,这是救孩子出火坑的最佳时机。我不能错过这样的时机。不行!我一定得帮她,自古以来,文人是讲求品格的,文人不能香臭不分!”
高天宇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要给甜甜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她托付的这件事儿,他一定会去认真去做。他掏出手机,在电话号码簿里找到甜甜的号码,拨了过去。
甜甜的电话一拨就通。高天宇说:“甜甜,我是你天宇伯呀!”
甜甜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会不管我!伯,你现在在哪儿?”
高天宇说:“水利局门口!”
甜甜说:“伯,我在家,我这就过去!”
高天宇说:“好!好!”
高天宇放下电话,心里五味杂陈。他感到甜甜依然那样懂事儿,依然那样亲近。他想,多么好的一个孩子,竟然落到了这一步!背着一身不光彩的名声,承受着不该承受的压力。他知道名人小区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甜甜搭车来也需要十几分钟。他想抽支烟,可摸了一下衣袋里,空空的,忘了带。他到对面的小店里买一盒红旗渠牌香烟,没离开小店,就抽出一支,含在嘴上,抽了起来。
高天宇站在小店的门口抽了半支烟,又返回水利局门口。他不敢走远,害怕甜甜找不到他。
高天宇在水利局门口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边抽烟边想着见了甜甜应该怎样跟她说这件事儿。他觉得首先必须问清楚他与山旺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她与山旺之间是准备走下去还是准备结束,千万不能落个事儿没管好,又被卷了进去!
也许是高天宇思考问题太专心的缘故,甜甜站到他面前了,他还没有发现。甜甜穿一件红风衣,脸蛋儿虽没有以前俊俏,但依然是红扑扑的,两只大眼睛的小眼角上虽添了鱼尾纹,但看上去依然美丽。两只大眼睛里的眼液虽略显浑浊,但依然闪闪有神。
甜甜说:“伯,上车!咱们找个喝茶的地方!”
高天宇这才抬起头,惊讶地说道:“甜甜,这样快?”
甜甜说:“接到你的电话,我脸没顾上擦一把,就开着车跑了过来!”
甜甜指着一辆红色上海大众轿车说。
高天宇收回脸上的惊讶问:“你自己有车?难怪!”
高天宇坐上甜甜的车,向西走约五百米,在一家名字叫“天然香”的茶社门口停了下来。甜甜说:“一个朋友开的!”
走进茶房后,甜甜要了一壶信阳毛尖茶,两个人边品边叙,不多会儿就叙到了正题上。
甜甜说:“伯,这么多年了,一直想跟您说说心底话,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一回,我想清楚了!”
高天宇说:“想清楚什么了?”
甜甜说:“我要结束我这见不得天日的生活!”
高天宇说:“你不怕山旺受不了,报复你?”
甜甜说:“他欺骗我这么多年,他报复我,我大不了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高天宇说:“欺骗!他欺骗你什么了?他没有给你钱?”
甜甜说:“伯,你也以为我是看上他的钱了?”
高天宇说:“他除了钱,还能给你什么?”
甜甜说:“伯,也许我说出来,连你也不相信!说实话,当初我看上的是他的人品!我想要我的爱情!”
高天宇说:“能把整个过程给伯讲讲吗?”
甜甜说:“路上我已经想好了,今天我要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当时咱村里没水吃,全村千把口人守着大街那口老井,井台上的人彻夜不断,这你是知道的。我洗衣服,要跑到几里以外的水库上,这你也应该有印象。我高中毕业那一年,山旺一个人拿出三万块钱,给村里架设了自来水。用上自来水后,我打心眼里感激这个人。我想这个人的思想境界太高尚了。俗话说得好,除了割肉疼,就数拿钱疼。三万块钱呀,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那对我来说,是一个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出于天真无邪的幼稚心理,我很想接近他!再后来,他又出资两万元,给村里修了水泥路,这一切你也是知道的!于是,他成了我心里崇拜的偶像!”
高天宇朝甜甜点点头。
甜甜说:“这种崇拜在我的心里像一个气球样急速地膨胀。随着崇拜心理的膨胀,我不断增添接近他的勇气和胆量。有一天午后,我见他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就大胆地将他拦住,告诉他我很想找个时间与他谈谈心,了解一下他的内心世界。听我这样说,他很激动,脸上的红润一下子到了耳朵的后边!后来,他带我去了县城。在车上,他向我谈了他的理想。他说,做人一定要有为大众奉献的情怀,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忘了大家。还说他若是当了巴掌村的当家人,一定会把巴掌村建设得非常非常美好!他的话让我从心底掀起敬佩的巨澜。他成了我心上崇高和伟大的化身。后来,村委会换届选举,我看你也给他用那样大的劲儿,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和信心。后来,他果真当上了村主任!再后来,他让我担任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再后来,您去了上海!”
高天宇再次点头。高天宇想:“山旺当时把我们都盖到了井子里!”
甜甜说:“有一天下午,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我正在家里看书,山根突然来找我。山根对我说,山旺正在家里和老婆吵架哩,吵得很凶,山旺的老婆把锅碗一下甩出了灶房,气得山旺死的心都有了。我一听,心里就有点疼和乱!我问他为什么吵?我想,假如他老婆觉得我和山旺走得太近了,我可以去给她解释!说实话,当时我们两个人是清清白白的,其间山旺有那个意思,被我拒绝了!可是,山根说不是因为我,吵架的原因是山旺拿钱支持村里的公益事业!他的妻子以死相逼,要山旺三天之内把那些钱收回来。收不回来就离婚!当时,我突然想,我们模范人物,背地里承受着多么大的情感压力!正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关心起了他!看到他的衣服脏了,我让他脱下给他洗;看到他不高兴了,就说些让他高兴的话。再后来,他开始天天向我倾诉,说什么他的婚姻是他一生中的最大不幸!说我怎么怎么好!还说他一定要生法摆脱这样的婚姻!诉说到激动的时候,他还低下头伤心地痛哭。我看到他的眼泪大把大把地流出来,心里就矛盾,就斗争!再后来,我就相信了他!”
高天宇说:“你吃亏就吃亏在善良上!”
甜甜说:“谁说不是哩?我跟了他以后,他就再也不提离婚的事儿了。我向他提出来,他就说,他刚刚担任村主任,现在离婚影响不好,稍等等吧!他还说,他把心都扒给了我,我还在乎那一张纸干吗?再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孩子有爸跟没有爸一样,我没有正经名分,实在没法在村里跟他过那不明不白的日子。我不想在村子里憋死,于是,就要死要活地跟他闹!我说,只要能让我离开巴掌村,你就是把俺娘儿俩安置在破庙、破窑洞里都行!为了稳住我,他就用钱哄我!今天给一万,明天给两万!我不要,他就朝我面前摔!伯,我这品性您也知道,压根儿就受我爸的影响,压根儿就不是钱能稳得住的!后来,他就把俺娘儿俩安置在了名人小区!”
高天宇说:“耙妞叔捎信说,你想见晓刚?”
甜甜说:“是!我想见他!”
高天宇说:“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为啥又想见他?”
甜甜说:“住进了名人小区我才知道,走错了路,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心理上对自己的惩罚!是我对不起崔晓刚,我想找个机会向崔晓刚忏悔!”
高天宇说:“你为啥不直接去见他?”
甜甜说:“找了,他不见我!他本来是想见我的,后来,我跟他一说钱的事儿,伤了他的心,他不见我!我给他解释,他不听!”
高天宇说:“这怎么可能呢?”
甜甜说:“伯,我有必要跟你说假话吗?他那脾气和品性我了解!他说,根本不是山旺骗了我,压根儿是我为了钱,把他甩掉的!他说我如果现在离开山旺,就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金钱的骗子!感情的骗子!”
高天宇说:“我相信他会这样说!我与晓刚接触过两次,我看出他也是个很有个性的人!”
甜甜说:“伯,他冤枉死我了,假如我不能在他心上,把我的名誉洗清,我死不瞑目!”
高天宇说:“甜甜,不管走到哪一步,不管他是否能够认识到你的冤枉,这么多年咱都熬过来了,死那一条路,说啥也不能走!”
甜甜说:“伯,我觉得他要不能原谅我,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丝毫意义!”
高天宇说:“孩子,你千万不能这样认为。晓刚有晓刚的难处!你想想,这咋让他原谅你呢?再说了,他要原谅了你,谁能保证你不再向前走?假如有一天,你们两个不理智,他和山旺就成了死对头!”
甜甜说:“不会的!我只让他从内心理解我!”
高天宇说:“他会的!崔晓刚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一定会有一个男人的胸怀!他不见你,未必就不理解你!相反,我认为他是担心你爱护你!”
甜甜说:“伯,你跟他说,这些钱大部分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在县城,我卖过水果,开过饭店,最早还卖过冰淇淋!我现在把这钱给了他,往大处说,是支持他的事业;往小处说,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不是钱能打倒的人!我不在乎钱!”
高天宇说:“孩子,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对晓刚的伤害,远不是这些钱能够补偿得了的!再说了,他的事业火旺,他还在乎你这点钱?”
甜甜说:“我知道!但我必须捧着我的心向他忏悔!”
高天宇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可以去做他的工作。能不能做通,没有把握!”
甜甜说:“我知道!你跟他说,他要是不要这些钱,我就在大街上把它烧了!”
高天宇说:“孩子,别冲动!别冲动!”
两个人从茶屋里走出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大街上一片嘈杂,各种色彩充斥着街道的两旁。斜射的阳光穿过树枝树叶的缝隙,把淡黄色的阳光洒到行走的车辆、人和路面上……
甜甜说:“伯,按理说,我应该把你送回巴掌村,可我发过誓,没有正当名分前,我绝不回巴掌村!上车,我送你到汽车东站!”
高天宇没有推辞,坐在甜甜的车里,高天宇的心空又被愁云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