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与美——写在陈佩秋、照诚北京联展时
来源:新华网
陈佩秋作品
陈佩秋
对陈佩秋,我是以师尊之的,平时都称她为陈老师。每当随她看书画展览,听她谈书论画,不尚玄虚,质朴明白,言简意阂,又总是句句中的,除了增长见识,更是艺术享受。
和陈佩秋相识近50年,曾有多少次听她谈艺,已经不复记忆了,但她谈话的宗旨还是清晰的,像刀刻一样留在头脑里。我们曾谈论到画家的胆识和技巧,当然会涉及到天才的问题,她都不以为然,只是平淡地说:“热爱即天才”。就是这样一句话,包涵着许多哲理,能引人辨析、深思和遐想。书画名家都有着他们的成功之路,我有时写一些画家传记,自然很注意探索这样的问题,不免要向陈佩秋求证,她的回答又很简单:“业精于勤”,对那些想找绘画捷径的后学,她也总谆谆以此话相教。
20多年前,朋友为我组织作品讨论会,请她和壮暮翁题字,她为我写的仍然是“业精于勤”四字。这四个字应该是她在艺术道路上行进的座标。对画坛的时尚,陈佩秋也有诸多感慨,她说画画就像运动,参加奥林匹克体育竞赛,没有规则性的高难度动作,是无法入围的。陈佩秋在艺术的追求上心高气旺,从她走进艺校进行学习的那一天开始,就是从高处着眼,难处入手,这种艺术精神一直伴随着她走到现在,并遵循着这一艺术操守继续朝前走。20世纪40年代中期,陈佩秋要考大学了,结果进了西南联大攻读理科,经时一年,她放弃了对理科的学习,转考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她由昆明去了重庆沙坪坝。潘天寿、黄宾虹、郑午昌、黄君璧,名师云集,陈佩秋得以亲炙,经受现代绘画方法的训练,为她日后追求奠定了基础。当时学校教育乃至中国画坛,以石涛、八大、杨州八怪及“南昌北齐”的吴昌硕、齐白石为宗,粗笔写意成为绘画的主流。校外有张大千敦煌归来,画风大变,由四僧转宗宋元,加上谢稚柳脱胎于陈老莲及宋元的工笔细写,和校内所学成鲜明对比,两种画风在巴山蜀水中激荡,使陈佩秋知道绘画还有另一个世界。作为艺术院校的学生,陈佩秋谨从师教。但她感到粗笔写意耗时不巨,而且学得容易,身在教室,对绘画的另一种风格有着更多的向往。强调以书法用笔入画的黄宾虹,创造出独树一格的艺术风格,为当时山水画的宗师。作为学生的陈佩秋,和黄宾虹有着深厚的师生之谊,可是对老师的绘画作品及理论产生了怀疑,舍难求易,远高近低,其结果必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她于是逆风而动,悄悄地摹写了五代赵幹的《江行初雪图》。这幅图是山水小卷,尺寸不高,尺幅很长,河里有船,船上有渔翁举网捕鱼,波纹连漪,岸边有草丛,草丛里又有小孩,内容丰富,构图复杂,陈佩秋花了两周时间,与在课堂上一挥而就画写意粗笔山水花鸟,要沉着痛快得多。她满以为教山水的老师黄宾虹看了一定会说临得不错,就带着画和几几高兴地去见老师。熟料黄宾虹看了说:你不要画这个东西,匠人气。类似的批评,陈佩秋产生了怀疑,为此她专门去请教教艺术批评史的郑午昌解疑。郑午昌不但肯定了《江行初雪图》在艺术史上无可代替的地位,而且鼓励陈佩秋学画上溯宋元。从此,陈佩秋一方面要以写意粗笔应付课堂作业,投老师所尚,一方面就自立从高从难的学画准则,沉浸在追溯宋元艺术的潜流中。
1949年之后,随着石涛“笔墨当随时代”说法升温成为政治口号,扬州八怪写意画风滥觞于画坛,尤其是郑板桥画竹题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被推崇为代表了“人民性”,文人写意画就成为时代的主流。而陈佩秋锐气不减,承载着宋元遗韵,逆风而行。她在20世纪50年代进了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看到了更多宋元古画,临抚《两宋各家山水册》、宋人《雪江垂钓》、《清溪泛舟》长卷,宋人《花鸟团扇》,以及临元人钱选《八花图卷》、黄公望、倪云林、吴镇、盛懋诸家山水,和当时推崇的粗放草率文人画,殊途南北,风格迥异,展现了她那清新华贵的艺术品格,深入到蒙上历史烟尘、别人不曾企及的领域。一个人的奋斗,知音太少,有时难免有孤单之感。所好,她早已了解的以唐宋绘画为艺术灵魂的谢稚柳也在文管会,他们以画盟誓,以古求新。也是在“国画革命”,艺术被贴上“阶级性”、“政治性”的标签的浪潮,秀逸、儒雅、温润的格调被视之为“没落”、“颓废”、“师古”被推向“为现实服务”的对立面,几乎失去生存的空间,批评直指陈佩秋,把勾勒填彩的画家讥之为“包小脚”。1997年,陈佩秋卓然是绘画大家,重题50多年所绘山水,不无感慨地写道:“曩者余初习山水于校中,每有临抚,辄为同窗讪笑,回首此境,不觉50余载,虽世殊事异,而其言犹在,能不令人感慨系之矣。”
宋人工笔细写虽为陈佩秋所痴情,但她并没拒绝、排斥或放弃奔放的抒情写意。所以当别人讥笑她的绘画艺术为“包小脚”时,她放笔纵横,表现疏阔“天足”的美感。还是在国立艺专读书书时,在教授花鸟画的潘天寿指导下,对宋元先贤阔笔水墨花鸟画已经三沐三浴,对齐白石甘愿在门下当走狗的徐渭,她也是去其不羁而狂的躁硬习气,取其魂魄荡漾的多变:对八大去其夸张,取其笔墨凝重洗练和对形象的概括准确,再加上她那极强的写生能力转化成或精微,或概括表现客观自然风物,因此她的阔笔写意也是儒雅脱俗大气,远远高于时俗的写意之作。由刘旦宅题签引首的《陈佩秋四君子图》卷,谢稚柳题曰:“中国自有画事,初用重色,而后演进为墨笔,所谓墨分五彩也。此健碧写四君子图全用墨笔,合出于写生饶有宋人韵致也。”这聊聊数语,也足以说明陈佩秋的阔笔写意,远离吴昌硕、齐白石,更不是文人画的逸笔草草,而是从宋画中演绎而来,具有宋人的品格。
文人画的特色是以书入画,强调绘画的书写性。陈佩秋在临摹唐宋真、草及小楷上所下的功夫不亚于绘画。她早年学习书法如醉如痴,谢稚柳看到她对书法的迷恋也有些发急,说:你想当书法家,不想当画家了?陈佩秋不只是草书用笔旋转及字的结构有独特的个性创造,而她的小楷就是活脱脱的倪云林,而且由倪的清纯变得更为浑厚。陈佩秋是当之无愧的书法家。但她对“以书入画”的理论不甚赞同。笔者很欣赏陈佩秋的书法,一次,谈到书法与绘画的关系时,她说:书法的形象是抽象的,绘画的形象是具象的,书法的用笔不同于绘画的用笔,而文人画则混淆了两者用笔的方法,只重视用笔而忽略了造型,而绘画的用笔是为造型服务的,使形象有精神,有精妙的艺术气氛。她还以她为笔者画的《顽石卷》、《竹鸟卷》为例,讲了书法和绘画用笔不同之所在。陈佩秋很珍惜自己的书法,从全幅到每个字都注重结构,且章法严谨,是一笔也动不得的。“文革”风暴对陈是一场劫难,在寂寞中她仍然没有完全放下画笔,山水画得少了,只画写意花鸟,用酣畅笔墨画竹林、柳荫、红叶、枯枝,一只独处的小鸟儿,或缩颈啁啾,或警恐张望,无疑表达了她内心的孤独。在这种时刻,她还是画了很难入画的仙人球,混漉漉的泥盆、黄褐色刺人的球针、嫩绿欲滴的球及紫、黄、红、蓝各种颜色的花朵,画史上不见,堪称绝妙之品。谢稚柳有诗赞之曰:“小白团红朵紫妍,碧丸黄玉好静天。窗前已种花如锦,素壁更悬画里仙。”还有她画的农村写生《水稻图》,虽然是现实题材,但那金灿灿的黄色,会使人想起梵高的《向日葵》。虽是40多年过去了,笔者仍然难以忘怀。从这时开始,她已注意色彩的运用,特别是绿色,她曾告诉笔者,“绿色像征着生命”,“未来是绿色世界”。如果给陈佩秋的艺术发展过程进行分期,20世纪80年代中期已经开始了“绿色时期”。笔者当时和谢稚柳谈了这样的看法,他认为这一观点在画史上也是能立住脚的。
谈到陈佩秋绘画的“绿色时期”,就不能不谈到张大千的“泼彩”和谢稚柳的“落墨”。“泼彩”和“落墨”两种绘画方法在中国海峡两岸同时出现,不能不说是画史上巧合的奇迹。1949年后的中国,闭关自守,到了文革期间海峡两岸更是闭门锁户,不通信息,张大千因视力不好,改细笔写真为粗笔泼彩,据目睹张大千泼彩者所记:用大水盆盛了墨汁,在经清水润过的绢织画料上,缓缓泼去,再以大帚笔勾画淡淡轮廓,至于着色那是以后的事。张大千自己也说自己作画是“泼墨翻盆”。谢稚柳也因“目眩手颤”采用“落墨”,那是从徐熙的“落墨为格,杂彩副之”引发出来的,自称为“古人招魂”,以墨为底,敷以色彩,不是泼,而是笔画出来的,这是两者的不同。张、谢在艺术道路上走到了这一步,心有灵犀,虽然有“泼彩”与“落墨”之别,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无疑,“泼彩”与“落墨”对陈佩秋的绘画都有影响,就笔者所观,她采取的是谨慎态度,本来被压抑多年的宋人精微细密的画风一下子奔放出来,轻墨淡彩,秀润飘逸。随着巨幅作品的出现,她更强调画面的结构布局的整体效应,尤其是在确立绿色主调,墨彩交融,在样式上和谢稚柳的落墨法较接近,又有所不同。她吸收西方印象派绘画的光色,这样就把西方绘画长于用色和东方绘画长于用笔的两者之长契合在一起,开拓了“以古求新”的新格局,使她的画著色更加丰富多变,显现出生命力。成仙成佛,老而沵限、探索向前,她的山水画以重墨为底,墨上著色,再色上著墨,再敷之以色,层层皴染,从墨色相间走向墨色相融,墨融于色,色融于墨,重重叠叠,在墨色相融的背后有一个充满阳光和空气的空巨,显得那样纵深幽邃。
“世间多少丹青手,欲画此山画不成”,是陈佩秋画云南大理苍山的题句。当今学陈佩秋画法者也遇到了这样的困境。虽然学了她的山水绿色之貌,但难得她山水之骨神,虽然学了她著色,但色彩下面就空泛无物了。龙华寺大和尚照诚,佛事活动之余临摹,深得陈佩秋笔意,是陈氏绘画流派虔诚追随者,颇得陈氏赞许,从亲授指点,修饰补笔到合作共同完成一幅幅画作。就笔者所见,有他们合作的《绿原可居》、《云山万里》、《山水悠静》、《叠嶂积翠》等大幅巨制。在《霞色春风》一图中,陈佩秋题道:“大和尚照诚首泼七彩,红橙墨绿青蓝紫,写三霞,天上红霞,山上红霞,地上红霞,写墨山青山绿山,并创小池。健碧补山村竹林,添松柏梅桃李杏并红领学童二人。”流风相接,可谓是心手相契的佳作。照诚大和尚是画僧,也是诗僧,陈佩秋在他的画上题写他的诗:“我欲乘舟去,与君结同心;念念江海意,拳拳流水音。天地知常在,春光亦可寻;青山共不老,明月人胸襟。”可见其济世怀仁,儒释并存。他们这次在国家博物馆举行的“山高水长”的书画联展也就释行相通吧。(作者郑重为《文汇报》高级记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