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内容决定形式?
图片说明:吴冠中作品
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内容决定形式”,数十年来我们美术工作者不敢越过这雷池一步。
实事求是,讲究实际,“内容决定形式”应是一般工作中的指导思想。内容是实质,形式是依附的,是由此派生的。造房子,要求实用、经济、美观,美观是形式问题,排行老三,在我们今天贫穷的条件下,我赞同这样的提法。形式之所以只能被内容决定,因为它被认为是次要的,是装点装点而已,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事实上也确是如此,首先要办完年货,有余钱再买年画,如果布料有限,便不能随意剪裁多褶的衣裙。已经习惯了,“形式主义”是贬词,是批评讲究次要的形式而影响或忽视了主要的内容,我也极讨厌那些虚张声势或装腔作势的形式主义作风。
然而造型艺术,是形式的科学,是运用形式这一唯一的手段来为人民服务的,要专门讲形式,要大讲特讲。美术家呕心沥血探索形式,仿佛向蜂房寻觅蜂蜜,还须时刻警惕着被蜂螫,这“形式主义”之一螫,也颇不轻啊!形式主义应到处被赶得像丧家之犬,唯在造型艺术之家是合法的,是咱家专利!空山鸟语人人爱听,也许鸟们是在谈爱情吧,人们听不懂,但人们还是能欣赏,音乐是通过听觉为人民服务的,也可以说就是为听觉服务的。咱们美术是为视觉服务的,大楼盖起来了,有了墙面,画家们于是忙起来。音乐和美术是世界语,即使不懂内容,人们亦能欣赏。
很多情况下,被理解了的对象确乎能被更好地感受到,但也并不都是这样绝对的。有一回我进入贵州一个犀牛洞,在昏暗的灯光中,在匆匆一瞥中,我感到了类似哥特式建筑群的形式结构美,那是钟乳石在朦胧中形成的。后来,我念念不忘这一美感,特意又一次进洞去仔细描绘,我分析、刻画、弄清了构成那钟乳石的各个局部,然而我白白做了两个小时的努力,完全没有捕捉到我头一次的美感,远不如我头次凭记忆感受用一刻钟所作的素描,那素描是建立在并未完全理解对象时的感受基础上的,其间有错觉吧,那是可贵的错觉!另一次,在飞驰的汽车中看到远处盛开的白玉兰极美,其实那是前景的枯枝与背景坡上的白色废纸片组成的假象,当我发现了无情的真实后,我并不嘲笑自己的错觉,只感到失去了那美好的错觉而惆怅,应将这错觉永远冰冻到艺术形象中去!
问题的实质还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根据我们的习惯理解,内容是指故事与情节,多半是属于政治范畴或文学领域的。看图识字,图画为特定的思维概念服务,这是由来如此的,也是应该的,对连环画、宣传画、插图、科普美术……美术是做了大量的服务工作的,今后也还要在这方面发展下去。但正因如此,美术也就被认为只是永远听从“内容”指使的手段。美术为这些有现实需要的工作服务,当然是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的。如果,它只是为了被独立欣赏呢?在穷困的家庭里,欣赏曾被认为是一种奢侈。奢侈,那是属于资产阶级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战地黄花分外香”,人们对美的认识和发展往往与社会内容是分不开的,这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呢,形式美又有独立性。我这回到大鱼岛,看到许多新砌院落的照壁上都爱画老虎,在摆地摊卖的民间年画中也必定有老虎。可怕的老虎是美的,人们喜欢看,并不是因为今天发现了虎骨、虎胆都是宝。养猪是有利的,宣传画画猪的很多,但老乡家里不爱挂,张贴在公共食堂里,叫人瞧着这模样吃饭真有点不舒服。“四人帮”禁止别人欣赏山水花鸟,人们还要画牡丹、枸杞子……找到一个“内容决定形式”的借口:中草药。
图片说明:吴冠中作品
我们这些美术手艺人,我们工作的主要方面是形式,我们的苦难也在形式之中。不是说不要思想,不要内容,不要意境,我们的思想、内容、意境是结合在自己形式的骨髓之中的,是随着形式的诞生而诞生的,也随着形式的被破坏而消失,那不同于为之作注脚的文字的内容。文学、戏剧、电影、美术、音乐、舞蹈……文艺姊妹间有着很大的共同性,互相渗透是十分有益的。但隔行如隔山,这是实践者的经验之谈。要体会某一行当的甘苦,若不认真钻进去,不做认真艰苦的实践,便只能停留在泛泛的理解上,而且往往由此得出错误的结论。左拉为印象派画家及其艺术写了不少介绍文章,他与塞尚从中学时代便是同学,保持着长久的友谊。可是左拉全不了解塞尚在艺术中的探索,他以塞尚作为无才能的失败画家的模特儿写了部小说,书一出版,两人永远断绝了关系。他俩的绝交已是故事,但文学和绘画间隔行如隔山的阻碍令人惆怅!内容不宜决定形式,它利用形式,要求形式,向形式求爱,但不能施行夫唱妇随的夫权主义。
在广阔无垠的视觉世界中,物象是错综复杂的,美好的形象、形式比矿藏更丰富,等待美术工作者去采选、利用。“随方就圆”是指做人处世之道吧,我对此不加褒贬,但对造型艺术讲,这却是极有价值的金玉之言。要尊重方与圆的形式独立价值,要“随”着点,要“就”着点,不要乱砍乱伐。长江上的神女峰,黄山里的猴子望太平,幸而没有被审查掉,形式先存在,神女和猴子是形式的追随者。诗歌、音乐都经常要采风,我们要采形。我说采形,不同于物象资料的记录。具有特征的人物形象,各类少数民族的服饰,品种繁多的杜鹃,各式各样的船只……固然要收集记录,但照片资料已一天比一天丰富,不必全都由个人自己去采集。我的意思是要采组成形式美的点、线、面、色等等的构成体或其条件。“苍山似海”,因那山与海之间存在着波涛起伏的、重重叠叠的或一色苍苍的构成同一类美感的相似条件,如将山脉、山峰及其地理位置的远近都画得正确无误时,山是不会似海的。对这种山海之间抽象的形式美条件的观察、发现与捕捉,并不相同于对泰山、黄山或华山的写真,当然并不等于说就排斥对泰山、黄山或华山的写真。有一次在海滨看退潮,潮退得特别远,遥远的海底的礁石群显露出来了,人们像发现了什么古代城池似的赶前去看。那黑沉沉的、湿漉漉的、圆通通的石头或卧或伏,像海龟,像海盗,流沙绕着它们转,那是静中流露着动的美,那是“奔流”与“冲击”的形象记录,它们突兀,然而和谐,因为浪的规律的运动拍击那群突兀的怪石,万万年来它们之间有了协调的节奏,这运动中的力与美雕凿了具象的痕迹,这是抽象美术品!然而这种节奏感、韵律感、丰富的抽象美并不是易于凭空想象和创造出来的,捕捉住其要素,可能为某一内容、某一构图要求起形象主角的大作用。画家要丰富形式积累,正如作家要丰富语言积累。画家和作家的构思方式是不同的,后者在时空中耕耘,前者在平面上推敲。如果画家只遵循内容决定形式的法则,他的形式从何而来?内容是工、农、兵,于是千篇一律的概念的工农兵图像泛滥全国!缺乏形式感的画家,一如没有武器的战士!
“栩栩如生”,几乎成为我们赞扬美术作品的至高标准了!我并不笼统地反对模仿客观外貌真实的栩栩如生的要求,但这不是造型艺术的最高标准,更不是唯一标准,艺术贵在无中生有。酒是粮食或果子酿的,但已不是粮食和果子,酒也可说是无中生有吧!画农民革命的作品很多,珂勒惠支的就特别动人,人们介绍她画中深刻的情节构思,但其作品打动人的决定性因素还是独特的形式感。三十六行,各行有各行关系到自身存亡的大问题。美术有无存在的必要,依赖于形式美能否独立存在的客观实际。在欣赏性范畴的美术作品中,我强调形式美的独立性,希望尽量发挥形式手段,不能安分于“内容决定形式”的窠臼里。但是我个人并不喜爱缺乏意境的形式,也不认为形式就是归宿。松抱槐是偶然的自然现象,而形式中蕴藏意境却是作者苦心孤诣着意经营的成果。四川大足露天石刻释迦牟尼之死,个儿小小的佛门弟子哀悼安详地躺卧着的巨大的佛,灌木杂树从坡上俯垂,半掩着佛的头部,涓涓流水从佛的身后绕到了身前。我立即被吸引、陶醉了!我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我去寻访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和大足石刻,都并非为了对其内容感兴趣,二者相比,我更爱大足卧佛,其形式感强多了。刚离开大足,途中遇到对越反击战胜利归来的英雄们,我们鼓掌,激动得落泪,我立即联想到牺牲了的永不再归来的战士,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幅画:在我们国境的大地上,一个偌大的牺牲了的青年战士安详地睡了,广西、云南边境是亚热带,边民们几乎是半裸体的,妇、幼、老、少趴满在战士身上哭泣,战士与边民们身躯大小比例之悬殊,正如卧佛与其弟子们的差距,从战士绿色戎装的身后吐出一条细细的鲜红血流是牺牲的标志!我已多年不画人物,因不愿总去碰“内容决定形式”的壁,所以平时也不去构思人物创作了。这回,首先是形式刺激了我,不由自主地复活了人物创作的欲念,但,为时太晚,我早改行搞风景画了!
我没有理论水平,不能阐明“内容”一词的含义和范畴,如果作者的情绪和感受、甚至形式本身也都就是造型艺术的内容,那么形式是不是内容决定的问题我是无意去探究的。但愿我们不再认为唯“故事”、“情节”之类才算内容,并以此来决定形式,命令形式为之图解,这对美术工作者是致命的灾难,它毁灭美!
,